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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季的天空,藍白色的光暈下,被水氣浸濕的鏡頭裡,像絲絨一樣光亮的黑色夜幕中,總像是一朵朵的棉花;隨手一大把抓起這堆被染色的棉花,指縫間還透出了些光,有白色的星子,和閃著青白色的小亮點。

「是光線拼命想透出棉花,還是棉花想要遮住滿天的星光?」女子喃喃地說著。

    像自己同自己說話,腦海中的音樂一直浮現,從神經顫動中傳遞到思想核心裡,悄悄流出來的東西。什麼是那種東西?那是關於直覺的問題,有一顆行星正在唱歌。

這是一場女子的夢境,她才剛清醒不久,她木然地盯著棉被瞧,覺得病床上灰藍色的床包組,都是黑夜裡的帷幕。只是星星呢,從哪透出光來?女子想著這個問題,不知不覺就覺得自己像生了什麼病起來。

    「冬季的星座裡,大三角的三個頂點,是我唯一認識的星座。」病床上的女子仍喃喃地說著。

同一間病房裡的房客,咳了幾聲。

房客?女子習慣這麼稱呼著。她覺得,病人都是醫院裡的房客,有的人租一下,就走了;有的人卻租了一輩子;有的只是暫租一晚,或者是稍微休息了一下,然後離開。

也許,都只是累了,偶爾也需要躲一下雨。

女子今早還沒向同一間房的房客打聲招呼,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倒先說了話:「開個窗吧,要不,死了都不知道是白天還是晚上。」推著早餐的護理人員,是護士A小姐,她聽見了老太太的話語,冷冷地笑了幾聲,「天堂還是地獄,都不知道有沒有太陽、月亮的,人走了就走了,還留戀這兒做什麼。」

女子仍矇著棉被,她在自己的眼皮下想像著:護士A小姐今天的脖子上,是不是有掛著項鍊。

項鍊的顏色?女子抓著被子,仍舊沒有睜開眼睛。星期一的早上,是粉紅色的一顆小珍珠,看起來心情不是很好,遠遠的護理站那兒還傳來很恐怖的一聲巨響,是野獸的呼喊?很熟悉的感覺,女子肯定自己聽過,她仍閉著眼睛,她想著:以前作過的夢是不是都是曾經發生過的事;若果真如此,那我一定聽過那個聲音,也許是在很久以前,應該推測起來,也該是在進這醫院之前發生的吧。

女子仍舊在自己搭起的黑夜裡,吹著一陣陣的冷風,女子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護士A小姐看見了,便走向女子的病床,輕聲地問著:「該吃早餐了,今天的斷層掃描安排在下午兩點多,早上的時間,心理衛生師會先過來。」

女子仍是沒有坐起來,她翻了身,將身子側向靠牆的那一面。

同房的老太太見狀,又吆喝了起來,「開個窗吧,這四面都是牆,活像是牢房,萬一觀世音菩薩來帶我,還是耶穌路過,滿天的神佛,要怎麼來接引我?」

護士A小姐鼻子哼了一聲,雙手插在腰上,眼睛斜視地盯著老太太瞧了一會兒,「沒病的,不過就是不能走嘛,看妳清心的很,沒那麼快去見佛祖的。以後就算要是兩腿一伸了,也恐怕要先進地府,判判是非功過,才能往西天享福。」

老太太有些生氣,她低聲氣吁吁地說著:「這真是我住過服務態度最差的醫院了。」

護士A小姐裝做沒聽到,開始發著藥跟早餐;這間病房,她總是留到最後才來,也許是覺得這兩床的病人還挺有趣的,她總是想多待了一下才離開。

護士A小姐走後,老太太一口氣喝掉了半杯的牛奶,才怫然不悅地說:「再不做個窗戶,我怕,我們這間房就要有人悶死啦。」老太太邊說,邊看著還矇著被子的女子。

她的腦海裡流瀉出了一首歌,是在藍色的恆星旁邊,她在一顆行星上繞圈圈。

這是女子的夢境,她在她那還是不怎麼清醒的腦袋裡,畫了個記號,好記住這個夢境。

領隊走在前頭,還在囑咐著前方有兩公里的陡坡,稍有不甚就會有性命之虞。女子回頭看著原住民血統的嚮導,背了一身和他身高一般的行李,呼吸很平緩,慢慢地將每一步都紮紮實實地踏在這石子路上,雖然兩人的距離有些遠,但嚮導的每一步都似固定的節奏,很像是一種音樂的旋律。女子想起了,童年時姊姊愛唱的歌曲。那時,她常和姊姊在公園裡盪著鞦韆,姊姊總笑得很開心,還大聲地唱起了歌。至於唱了什麼歌,年紀還小的她,推說自己完全記不得了,只印象中,公園旁的人家,門外擺著的一株牡丹,白白的像可以透光一般,隱約中,花蕊旁還撲上了胭脂,淡淡的紅霞像不會下雨的黃昏時,白色的雲朵上只是染上了一抹紅光。姊姊說:「這樣的天氣,今晚的星星一定又多、又亮。」

不是第一次攀登百岳了,女子駝著自己的行李,盡量用鼻子呼吸,避免過度換氣而消耗太多的氧氣。

當摸黑進入了雪山的登山口,第一站是在兩公里外的七卡山莊。女子的頭燈,在山路上晃啊晃;她的心裡還哼著不知名的節奏,只是還帶著睡意的她,嘴裡哼的曲調,已經有些亂了步伐,朦朧中她期待著,這兩公里後的短暫睡眠。

那是童年時,妹妹的房間,窗子沒有關上,掛在窗邊的風鈴,被風吹得叮咚叮咚響。姊姊對著當時只有七歲的女子說:「我沒有生病,我只是累了,我要回星星上睡覺了。」

在七卡山莊休息的女子驚醒,她作了個夢,但不全是夢,十幾年前的一個冬天,在看得見白色天狼星的一個晚上,女子的姊姊在睡夢中離開了。

女子隔壁病床上的房客是名老太太,一吃過早餐,就想下床去透透氣,她按了床邊的通知鈴。第一下,護士小姐並沒有來;第二下,護士小姐還是沒有來;第三下、第四下,從年輕就始終性子急躁的老太太-阿春嬸,連按了十幾下,護士小姐還是沒有出現。阿春嬸躺在病床上,握緊了拳頭,緊抓著被單,咬牙切齒地咆嘯著:「是人都死了嗎?還不趕快來!要是,我真的有個意外,你們醫院賠的起嗎?想用幾十萬,就買了我這條老命,人生可真不值啊。」阿春嬸又是嘆氣,又是拿著鐵杯猛敲床邊的欄杆,「還不快來啊,我要是死了,你們就麻煩了。真該做個窗戶啊,十二月天裡,還這麼熱;開個窗好,我才可以對著大馬路上,好好地數落你們的不是。開個窗好啊,開個窗,要像我年輕時,住在大醫院的病房,那窗子又大又亮,我一醒來,就看得見窗外的世界。」

女子矇著棉被,一口早餐也沒吃,她想起了星期一,護士A小姐的粉紅珍珠墜子,和那一聲從護理站傳出的巨響。

「還是想不起來,這一定是什麼野獸的聲音,但我以前去過什麼荒山野林嗎?野獸的聲音,我又知道幾種,頂多就是野狗的叫聲吧。真懷念姊姊在的時候,她彈的鋼琴可真好聽。姊姊常說:她彈的樂曲都是天空裡某一顆行星的音樂。」女子側著身子,像是在跟牆壁說著話。

阿春嬸也聽見了,女子窸窸窣窣的聲音,她知道女子很清醒,於是她又更大聲地說:「妳知道,我為什麼不能走嗎?」女子聽見了聲音,聳聳了肩,才轉身將身子躺平,只是她仍舊用棉被包裹著自己。阿春嬸看了直搖頭,又說著:「都是聽人家亂說話就跑去亂開刀,原本只是腰痛腳麻,開完刀的隔天清晨,我被窗外的麻雀吵醒,明明是陰天,一堆鳥卻在那叫得很起勁;我心想,翻翻身體再睡下,可這一動,我就知道,我以後都不能走路了,就這麼癱了。」

女子仍然窩在自己的被子裡,只是她終於放開了喉嚨,像是要跟阿春嬸說話一樣,她大聲地喊著:「冬天的星座,我只認識冬季裡的三角形,有南河三、參宿四,還有天狼星;我只認識這樣了,姊姊也只有教我這樣。」阿春嬸聽完,便搭著腔:「妳還有姊姊喔,平常都只有看妳堂妹來而已。」女子又大聲說著:「姊姊的房裡有許多的星星,像是姊姊那件黑絲絨的洋裝上,就有我和她一起縫上的星星。」阿春嬸點點頭說:「我知道那種裙子,前些日子,我讓我媳婦也給我孫女買了一件。」女子緩緩地將棉被掀開,眼睛仍閉著說道:「姊姊把洋裝掛在衣櫃裡,她說:她把天空藏進了衣櫃裡,衣櫃是窗戶,一個可以看到星星,又不會有風進來讓人容易感冒的窗戶。」阿春嬸邊伸長脖子端詳著女子,邊說:「有窗戶對人比較好,哪能像這裡一點風都沒有,只有我們呼出去的老舊空氣,還在這裡轉啊轉。」阿春嬸又是一陣搖頭和嘆氣。

距離阿春嬸按鈴的時間,已經過了十幾分鐘,護士A小姐珊珊來遲地說:「阿嬤,有什麼事?」阿春嬸一看見護士A小姐,劈頭就是怪罪的意思,聲調提得老高,彷彿想讓這層樓的護理長聽到一樣。

「什麼態度啊,是不是欺負我老了又不能走,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一定會要你們給個公道。」

「阿嬤,那麼生氣幹嘛,不是沒事嘛,何況我等一下就會來幫你們收東西了啊。」

「收東西,我是想要叫妳去找個人來推我出去走走啦,再這樣躺下去,沒病也變有病。」

「喔,知道了,等一下幫忙的看護就會來了,阿嬤,妳再忍耐一下。」

「忍耐,我又不是你們年輕人,我又那麼多時間可以忍一忍嗎?我說,我忍一下,搞不好等不到人來推我去晃晃,我人就過往了。」

護士A小姐看著阿嬤,臉上似乎有點不屑,她伸起兩隻手甩了甩,一副好像剛忙完的樣子,才準備要整理阿嬤吃完的早餐。阿春嬸看了,又是直搖頭,「不用在我這兒裝忙,妳有多會摸魚,大家都知道的。」護士A小姐伸伸舌頭,才撒嬌地對阿春嬸說:「阿嬤,妳就是很健康,所以不用我擔心啊,不像隔壁間的病人,明明走路都走不穩,還喜歡到處亂走,那才真令人要替他捏把冷汗欸。」阿春嬸連忙說:「妳的意思,是欺負我不會走,所以摔不死囉。」護士A小姐又笑了笑,「阿嬤,妳最好了,不要跟我計較啦。」

當阿春嬸跟護士小姐在那聊天時,隔壁床的女子總算清醒了些,她作了一次深呼吸,卻仍閉著雙眼,感覺像在作夢一般,她轉動著雙眼,輕聲地說著:「我看見了,一隻鰻魚從身邊溜過,黏黏的感覺很不舒服,我想我肺部一定有些問題,肺泡佈滿的地方,是不是破掉了,也許就是破掉了,所以什麼東西都黏黏的;搞不好,還有什麼東西,要鑽出來了。」

女子細小的聲音,完全被護士A小姐與阿春嬸的大嗓門,給掩蓋過去了。女子還是緊閉著雙眼,不一會兒,她彷彿聞到一種白花的味道;她依稀記得,姊姊說:「這是牡丹花的味道,不淡也不濃,是我們媽媽的味道。」女子不記得母親的樣子了,就像女子前陣子幾乎也快記不清姊姊的樣子了。

無止盡的之字上坡,讓女子喘得快要虛脫,她跟前方的隊友表明,想要休息一下,便自顧自地坐在橫躺路旁的枯木上。她心裡想著:「也許是得病了吧,會不會也是跟姊姊一樣,我記得上次還沒這麼喘,怎麼今天卻像是肺部快被搾乾一樣,黏黏的東西,似乎正往我皮膚外汩出。」

病床上的女子,腦海裡閃過了姊姊那台塵封已久的鋼琴,便捂著胸口,像是要止住什麼東西流出來一樣;這一個動作,僅是一個動作,卻更讓她想起了姊姊。光是這念頭一動,女子緊握拳頭按住胸口的手,就真的流出了透明黏黏的液體。

護士A小姐感覺到女子的動作,她伸手想要叫醒女子,女子一看見眼簾中有黑影晃動,那是一個豐腴的身影,還有很重的香水混著消毒水的味道。女子喃喃地說:「還是只有項鍊一樣。」說完,便轉身背對著護士A小姐和阿春嬸。

真是一條美麗的項鍊,姊姊也有一條那樣的項鍊,和護士小姐一樣的項鍊。女子是在星期二時看見的,護士A小姐身上掛著一條細小的銀白頸練,墜子是愛心的圖案,和姊姊的臉龐一樣的顏色,是玻璃鑽的顏色,透明有時又帶著些灰白。躺在床上的女子這樣反覆想著,眼角邊,不自覺得湧出了一泓清泉。

「是冬天的天空在亮啊,該在牆壁上畫個窗,姊姊總是這麼說的。」女子好不容易起身喝了口牛奶,又喃喃自語了起來。

女子想起:躺在床上的姊姊常指著天空中一顆最明亮的星星,但姊姊的房裡並沒有窗,她只是伸著手,向牆壁的地方指著。原本是有窗的,但姊姊生病後,父親將窗戶用磚塊和水泥封上,後來就沒有窗了;但新的油漆比較白,和原來的顏色不太相近,很自然的,原來窗戶的地方,還留有窗戶的痕跡。姊姊於是習慣指著那面窗戶的遺骸說著:「我看見星星了,但那顆星星卻是紅色的,像我原本咳出來的血液,一樣的新鮮;只是,慢慢地暗了,不像從前一樣新鮮了,血液裡在身體亂竄了一陣子才湧出,早就不新鮮了,是黯淡的紅,跟窗邊的那顆星一樣。」

女子的姊姊過往了很多年,雖然她們姊妹倆感情很好,但已經分開了這麼多年了,可女子的記憶,卻總是停留在過去。

姊姊聰明美麗的身影,一身白色寬大的棉質上衣,底下搭著一件短褲,走路時漫不經心地哼著歌曲,笑聲爽朗清脆的,像是白玉撞擊出鏗鏘自然的聲音。姊姊像白玉一樣,女子最近時常這麼想著。姊姊的身影、姊姊的臉孔,女子已經有些記不得了,但就是記得那聲音,像白玉一樣的聲音。護士A小姐和阿春嬸聊了一下,又往女子的方向走來,胸前的兩個墜子晃呀晃的。女子放下了牛奶,轉頭看著護士A小姐,「像白玉的聲音,的確,我姊姊的笑聲,就像這白玉的聲音。」

護士A小姐停住了腳步,望著女子,心裡頭才正覺得奇怪而已;坐在病床上的阿春嬸打了打呵欠,口水浸了浸乾癟的雙唇,才說著:「她今早才說,她有個姊姊。」護士A小姐一聽,「這樣啊,等會兒我也和心理衛生師說說,也許對她的病情會有幫助吧。」阿春嬸聽完護士小姐的話,馬上用手招著護士A小姐;護士A小姐知道阿春嬸愛聽別人的八卦,便露出想賣關子的表情。阿春嬸連忙又揮了揮手,還大聲地說:「我要跟護理長說,說妳偷懶喔。」護士A小姐這才點點頭,走向阿春嬸還彎下身子,同她低語了一會兒。

「哎唷,原來沒有生病喔,那她該不會是傻了吧。」阿春嬸原本拉長了喉嚨說著,又彷彿顧慮著什麼,馬上又將聲音放輕,讓「傻了吧」這三個字輕輕地帶過。護士A小姐看見了,覺得有些古怪得令人發笑,她聽完便馬上學起了阿春嬸的音調,「該不會是──傻了吧。」然後又左顧右盼了起來。阿春嬸連忙揮手示意護士A小姐停止動作,「好了啦,我哪有那麼誇張。」護士A小姐聽完又笑到岔了氣,連咳了好幾聲。

五公里外的三六九山莊,女子一直在心裡念著:只是五公里而已,怎麼我的雙腿會這麼地不聽使喚,抖動地如此厲害,該不會真的生病了吧,一定是這樣的,如果我在這麼疲累下去,也許撐不了多久,恐怕就會有高山症的症狀了。可是,我還是想登頂,過了這三六九山莊,我想看看雲海,想看看雲海中的高山,是不是像仙境一樣,像姊姊住的地方一樣。女子遙想著:白茸茸的雲海正翻騰,那是一大片的窗,窗子下是我們現在走的地方,窗子上的世界,是一座座夢想中的山岳,我想爬到這窗子上,好好地看一看,這頭頂上面這扇藍色的大窗,是不是離星星更近一點。

攀爬在稱不上是路的小徑,大大小小的石子、灰白色的枯木、動物的排遺,領隊說著:「這段路難走,以前鋪的木頭步道,都已經腐壞了,大家得當心點。」聽起來,聲音已經離我很遠,我再不趕快追上,恐怕就要脫隊了;時間是緊迫的,天黑以前,一定要進到山莊。女子在心裡這樣想著,思緒就更加紊亂,像已經失去調節能力的呼吸節奏,女子拖著不停顫動的雙腳,一步步吃力地邁開。

總算,女子還是到了休息的山莊,晚餐用過之後,女子一人坐在房間外,望著星空,黑夜的顏色被噴滿了大片的青藍,是滿片星子的光芒,打亮了夜幕的顏色。星子有大有小,像是一地的石子,破碎的光芒閃著閃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熄滅?

那真是一顆紅色的星星,在大犬座的位置上,一般被稱為天狼星。紅色的天狼星?女子低頭思忖著:這是怎麼回事,我看見了紅色的天狼星,莫非,我和姊姊──,我們……女子不敢再想下去,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撐起了身子,踉踉蹌蹌地走回休息的房間。

病床裡的女子,又喝了口牛奶,她轉身又睡下了,她拉起灰藍色的棉被,蓋在自己頭上,隱約耳邊傳來細細小小的聲音說著:「這床棉被也是一扇窗。」

這裡是女子的夢境,病床上的女子又作了個夢,在登雪山的途中,在三六九山莊裡的床板上,女子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不是很大聲,旁邊的山友,早就睡得很沉了,沒有人能聽見她的哭聲。明明白天已經耗盡體力的女子,到了夜晚時間卻仍不想睡。她想著,剛才的紅色天狼星是不是她在作夢,就像夢裡的姊姊一樣,指著被父親封上水泥的牆壁說著:「我看見一顆紅色的星星。」

女子止不住一直滑落的淚滴,她想起了姊姊說的故事,當星星變紅色,便會有災難的降臨。女子很擔心,一晚上都睡不好,她想起了童年時代,年紀輕輕十幾歲便往生的姊姊,不由得流了滿身的大汗。

床板上,女子又翻了個身,她的身體不停得發抖,她像是清醒著又像是還在熟睡,昏昏沉沉中,她又看見了姊姊和那一顆紅色的天狼星。

那是一個充滿氣體的地方,密度很高,她有些覺得胸腔被壓得緊緊的一般,很難呼吸到空氣。女子皺著眉頭說:「在零下一度的空間裡,這裡怎麼會這麼熱啊?」女子才說完就壓著胸口,大力地喘了一口氣。突然一個聲音出現,「這裡是一個廢棄的星球。」女子撫了撫額頭上的汗滴,覺得聲音來得有點莫名其妙,她又喘了口氣才說:「什麼樣的星球啊,能不能說清楚啊?」女子說完,便覺得頭暈目眩,她心想:該不會真到了別的星球上,難怪呼吸一直不順。

女子放慢了動作,開始緩慢地移動著身軀,想到處去看看。這時,女子的姊姊出現了,女子定睛一瞧,眼前的姊姊真是美麗,修長的雙腿、纖細的手指、粉嫩的瓜子臉,跟自己實在是太不相像了。女子又低頭看看自己,一比一的身型、粗壯的小腿、黝黑的肌膚、常常曬黑的一雙手臂,還有塌扁的鼻子;女子搖搖頭,「難怪,父親一直都比較疼愛姊姊。」

眼前的姊姊看了女子的動作後,不自覺得掩著嘴巴,輕聲地笑了起來,她同女子說:「妳比我好、比我健康,真令人羨慕啊。」女子一聽,像是什麼東西刺進了心裡,方才這麼想,女子的嘴裡便吐出了一口鮮血。

女子的姊姊見狀,趕緊上前扶助了她,還拿出了手巾拭了拭女子的嘴邊,才緩緩說著:「妳看,這鮮血多像是這星球的顏色。」女子的姊姊才說完,星球的顏色從灰濛濛的,開始沸騰了起來。是一泓泓茜素紅色澤般的泉水,還不停地汩著泡泡。女子看了,忍不著作噁,那像是肺泡裡的血液,衝破了肺泡,還在那激昂得尋求下一個出口。

女子的姊姊笑了笑,「不礙事的,只是一口血,是新生的,還不至濃濃稠稠的。」這話才一說完,原本滾得通紅的星球,就像關上了開關,溫度慢慢地冷卻,原本像茜草一樣的粉紅,都變成傷口結痂後的暗紅。泉水不再快速流動,星球一層層被濃稠的液體包住了,圍得密不透風,只要液體還慢慢地拖動著,這顆星球就像背上了緊箍咒,一圈又一圈地勒緊,慢慢地緊縮著。

女子覺得氣體,已經重得壓到了胸口,她忍不住咳了起來,這一咳,又是一攤血,是黯淡乾涸的紅色,整個心口都揪成了一團。女子的姊姊拍了拍女子的背部,「好孩子,還看得見顏色,都可以證明還活著。」女子有些不解,她勉強仰起了頭看著姊姊。她的姊姊仍舊微笑地看著她,但星球上的土地卻一點一點消失了,女子慌了起來,「姊姊,我們快離開這裡。」女子的姊姊還是笑了笑卻沒有再說話了。整顆星球都失去了光芒,由原本看不見邊際的土地,縮小到只有兩姊妹站的面積。女子的腳底板發麻,女子的姊姊卻仍舊微笑,「沒有光芒的地方,就是星星安眠的地方,這裡是我的墓園,而妳的星球卻還在我身旁發光。」女子聽姊姊這麼一說,也趕緊撇過頭,去看姊姊的手,所指著的地方。

那是一顆亮得連眼睛都受不了的星球,白亮亮的像剛買回來的燈泡,連一點黑影都沒有。

病床上的女子正被這惡夢嚇醒,不知怎麼兒,她在醒來後又睡去。那夢境,是她在公園裡正和姊姊盪著鞦韆,繩子突然斷裂,她被拋向一個很深很深的黑洞裡,而她的姊姊卻站在洞的上方,還對著她微笑。

女子醒來流了許多的汗,她心想:怎麼會做這樣的惡夢呢,莫非當年該得病的是我,不是姊姊?

病床上的女子,翻身又矇在被窩裡;她記得,第一天住院時,護士A小姐的頸子上,就掛著一顆暗紅色的水晶墜子。

那天,女子伸手就想摸一摸那墜子的溫度,就像童年時她伸手想要擦去姊姊嘴角的血跡時,父親卻制止了。女子回憶著,手仍向前行去;當深褐色的手指,真往護士小姐方向伸去時,女子才意識到自己和白色是多麼的不相容,「和姊姊一樣的蒼白。」女子低語著,連忙停下的手,便將頭別過去,不願再看著病房裡的任何人。

在山莊裡的女子,突然覺得胸口不適,喘氣喘不過來,她全身發汗,直是讓身上的排汗衣,濕了又乾,乾了又濕。冷風悄悄地從門縫裡灌進來,那兒都不竄,就直往女子的床板上吹。女子想坐起,鬆一鬆身上緊繃的神經,但手腳就是不聽使喚,小腿肚上還揪成了一團,讓女子的肌肉活像是被千百斤重的東西拖住了。女子憶起了,夢境裡的星球,暗紅色的光芒,漸漸黯淡,看不見了,但氣體仍是被巨大的力量牽制住,滿身的氣體壓力、滿身的汗水;女子心想:旅程會不會到此,就結束了?

緊閉著眼睛,握著拳頭想要扳開自己,卻覺得有更大的引力,在一旁控制著自己。女子在昏沉中睡去,她看見了姊姊和自己的小時候,窩在窗台上,把玩著父親新買的望遠鏡。小時候的女子,從望遠鏡中,看見了對面樓房裡的大哥哥,他桌上有本地球科學書籍,攤平在書桌上,整整齊齊地被翻開至第一百四十五頁,那一頁上面正畫著一顆天狼星又大又亮,旁邊還有一顆伴星又小又暗。

女子的姊姊也看到了,她對小時候的女子說:「那顆伴星是姊姊喔。」小女孩握著望遠鏡,又搔了搔頭問:「為什麼?」女子的姊姊笑了起來,像白玉一般清脆的聲音,「因為那顆伴星的年紀比較大,就像我比妳的年紀大一樣啊。」小女孩點點頭,女子的姊姊又摸摸小女孩的頭,「妳將來一定會比我高、比我壯,到時候就要靠妳保護我囉。」小女孩點著頭說:「我一定會保護妳的,姊姊,我們來打勾勾。」女子的姊姊抱住了還年幼的女子,她們開心地哼起了一首歌。

病床上的女子,也在夢裡哼著一首歌,沒有人記得那是什麼旋律,也許那真的是別的星球上的歌。

床板上,痛苦難耐的女子,連呼救也沒有辦法,緊繃的嗓子,大力呼出去的聲音,都只有噓噓聲。她只好又再度睡去,她心裡有些難過,她正擔心著,沉沉睡去之後,是否還會再醒過來。

夢境裡,姊姊顫抖的雙手,浮現了青筋,連眼睛也冒出了血絲,女子的姊姊手一放,望遠鏡跌落窗台,當場就粉身碎骨。年幼的女子瑟縮著身軀,被眼前的這一幕,給嚇呆了。而女子的姊姊則是跌跌撞撞地向後倒下,女子趕緊上前去攙住姊姊,只見女子的姊姊,口中吐出鮮血。

望遠鏡摔碎了,女子的心也跟著姊姊碎了,姊姊不再能夠下床活動,連吹點風都不行。姊姊總是一直咳嗽,後來又開了刀從肺部引出了血水,姊姊最後的那一年,就一直掛著一個袋子,那裡頭常常滿佈著流出體外的血水。

床板上的女子,在痛苦中昏睡,她想起了望遠鏡摔碎的那一天,還有而後,每天幫姊姊清的那滿滿一袋袋的血水。

病床上的女子依舊想著:我有病吧,該得病的應該是我,怎麼不和姊姊交換,換我做姊姊的伴星,換我變成姊姊……

護理站的方向,傳來護理長正對著護士A小姐破口大罵的聲音,那像是野獸般的吼聲,震動著整個樓層,阿春嬸只是冷冷地坐在病床上笑著,「被罵了吧,老是只會欺負老人,終於被罵了吧。」

病床上的女子似乎也有聽見那一聲吼聲,她轉身側向阿春嬸病床的位置,右手撫著胸口,然後又睡去了。

夢境裡,女子看見了滿滿一整片的牡丹花,像極了白色的雲海,那是高山上突然一個雷聲落下,女子心頭一驚,畫面卻轉換成姊姊的房間,女子的姊姊淡淡地說:「別怕,那是媽媽放下鐵門的聲音。」女子感到一陣暈眩,風吹得心裡頭的牡丹花,都成了枯萎的花瓣在風中飄散。「別跟著我,妳跟妳爸爸姓不跟我姓,妳快走開,別跟來。」那是女子的母親,大吼著對她說出了最後的一句話。

曾經有一個夜裡,女子的媽媽甩下了她和她姊姊的兩雙小手,就這麼頭也不回地走了。年幼的女子哭得很傷心,耳邊則傳來一個溫柔清脆的聲音:「媽媽走了沒關係,我會一直照顧妳的,我絕對不會丟下妳的。」

那是逞強著預備登頂的女子,她在登雪山的途中,半路上高山症發作,最後被人用直昇機救下了山。女子喃喃地在夢裡說著:「有做過的事情,就會變成夢吧;就像有聽過什麼樣的聲音,就會作著關於那個聲音的夢。」

女子在夢裡還停留在雪山上,翻過了哭坡,女子在雪山東峰上,看見雲海快速地漂流著。女子想起了,很多白色的麻布飄在姊姊的房間上,像雲海一樣地流動著,將姊姊一波波地帶往別的地方。

那是老家裡的窗戶,女子的夢飄回了家,窗戶裡有小女孩和姊姊的嘻笑聲,窗外冬天的天狼星,格外地明亮耀眼;女子看著年幼的自己和當時的姊姊,掉下了眼淚,「我若是姊姊,那姊姊現在是不是也會和我一樣是健健康康的?」女子撫著自己的心口,再怎麼用力地咳,也咳不出些什麼。女子於是走向了年幼的自己和當時的姊姊身邊,使勁地用力一抱,這一下,什麼影像都不見了。女子似乎一直都站在耀眼的星空下,那彷彿是漸層濾鏡的效果,夜空的顏色多了起來,而女子的耳邊有風吹過,風裡有人說著:「天狼星是妳,而姊姊就是守護著妳的伴星。」

女子在半夢半醒中想起了:第一天身體檢查時,護士A小姐胸前的項鍊,亮晶晶地閃耀著。那一天是星期五,護士小姐胸前是一條銀白色的項鍊,墜子是藍色的小碎鑽,中間鑲著梨型的水晶。「跟我和姊姊最愛的天狼星一樣的亮。」女子揚起了嘴角,露出了姊姊過世後的第一次微笑。

「早啊,今天有哪裡不舒服嗎?」心理衛生師走了進來,手裡還拿著判定女子胸部X光檢驗正常的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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