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陰雨綿綿,但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們總是在狂笑中度過,在一團團烏雲下的海邊,看灰黑色的海在一陣翻騰之後,逐漸將沿岸橄欖般的黃綠色一口一口吞食,像是雨水緩緩食去陽光遺留下的風景。

那是他的故事,在我姑且稱他作某某先生之下,在我們還懵懂無知到只會在海邊堆沙堡的年紀,他不會游泳,他母親總會為他套上黃色小鴨的游泳圈;他那時是如此瘦小,一團像雪一般不堅固地墜落,逐漸堆疊起的臨時雪堆搖搖晃晃蹲在陰天的海邊,在他母親說那樣的鬼天氣可能會落下來幾道雷劈死我們之時。我也搖晃地在海邊走著,手中拿著剛從我母親那吵來的一台純黑色僅貼著底片廠牌貼紙的相機,直對著我剛堆好的沙堡猛按下又圓又大的按鈕,喀嚓喀嚓,然後是對準他,一直發抖在海邊強風下的他──可憐某某先生的小時候,他那時真的有種莫名的無助感,儘管他的母親一直在我們附近左右活動,但他看上去就像已經被扔進海裡載浮載沉的模樣,幸好他還有游泳圈可以支撐;那是我不經意的發現,所以玩沙子的時候,我總是特別留意,透過黑色盒子裡的小小窗戶刻意盯住他的左手像是一種慣性動作,一二三四,他幾乎每隔三、四秒鐘就會去確認身上那鼓滿氣的塑膠圈圈。

那是一種習慣了,在小學後來的日子也是如此;每一張相片裡,左手不自然的彎曲,像是在找什麼東西,不是很清楚明確的動作,就像呼吸要留心去注意才能看見胸部有明顯的起伏(因為有神經和肌肉在裡面運作)至於他的左手有什麼東西在運作,沒有人知道,那就像是很平常又自然的事情,朋友間沒有人會問起,就像沒有人會問別人為何呼吸一樣;我們後來認識的朋友之中,有人手上有疤,有人頭上有疤,那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就像一張張相片裡的忠實紀錄,那全都只是因為曾經。

偶爾,如果時間許可,翻動過去塵封在老家裡的那些相片,那真是令人感到意外的事,不會游泳甚至沒進過游泳池的某某先生後來考上海洋大學。

「需要會游泳嗎?」我當下立即反應地問。

「需要變成身心障礙的人嗎?」某某先生轉身,馬上便指著一個讀特教的朋友說。

讀特教的朋友很不高興,他對某某先生說:「你才去變成魚變成蝦,我讀的科系很神聖,是為了幫助許多需要協助的人。」

某某先生則是一臉得意地轉身對我說:「看吧,所以讀海大的不一定要會游泳,我是去了解海的,不是去那裡游泳的。」

也許是天天看海親近海之後,那種幼時的無助感和恐懼早已淡忘,後來某某先生愛上了釣魚;但奇怪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距離的緣故,我想他應該還是在潛意識裡保留對海的莫名畏懼吧。他也許沒有真的靠海很近,所以他釣竿下的魚鉤,很可能只能勾勾螃蟹和那些不小心經過的生物,被風吹上岸的海草,沒有漁獲,在傍晚接近墨黑要染上紫紅夕陽之後,某某先生只好垂頭喪氣地放掉他桶子裡的螃蟹和寄居屑等等,兩手空空和學長們到八斗子漁港,去看漁船出航。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在某個逼近期中考的季節裡,我和某某先生騎車在濱海公路狂奔。

那天的天氣本來是像綿羊般的白雲,藍天裡有小草如茵,那是另一種海市蜃樓,在濕氣豐沛的晴天裡,陸地上的景色也被映進天上的雲霧,是風幫的忙;在除了岩石、海岸、老樹、雜草、古蹟、砲台、港灣、島嶼等自然甚至是融合在自然裡的景物之外,沒有突兀的人工,當然是因為我和某某先生忽略了,在我們停下車的時候,他借來的沉重單眼,我手中的傻瓜相機,我們拍難得晴天裡的高彩相片,遺忘了腳下柏油的黑和隨時會有鼓滿氣的烏雲團團飄來。

陰天,瞬間變臉的畫面,在他光圈還未放大的同時,陽光即刻被烏雲收進層層的水氣裡面,快門放再久,也無法吸收那逐漸消失的光線;還是堅持完成當天的計畫,於是,我們奔馳在逆風裡向烏雲的深處前進,那一刻,我們彷彿回到某個早已被遺忘的童年時光,我們大笑,我們回望海大在那似乎還亮得發白的地方,任雨水和青草味射入鼻息間,不斷地發癢莫名大笑,在每一陣涼風灌入腦袋裡,被迫吸收那已然灰色的空氣,早已在不斷刺痛中麻木了我和某某先生在不滿二十歲那無端憂鬱的年紀。

一股腦,讓風聽我們的胡言亂語……

我說:「太好了,就這樣淋雨,等高興的時候再回去。」

某某先生說:「好,就這樣下去,下個不停,雨總是讓人頭腦清醒。」

然後騎車狂飆在完全沒注意時速的情形下,任心情像風在咆嘯,我那時剛失去一個親人,他那時剛失去一個高中同學,還有許多……我們對生命的脆弱感到無限魔幻,彷彿只要最平凡的一句話之後,在最平常的一秒鐘之內,任何時間地點,來個閃電,那我和某某先生都認識的鄰居奶奶就這樣倒臥在水田裡,有什麼機制壞了,從此不再呼吸。

海的浪潮上,岸邊有太多稀奇古怪的景色會出現,就在我和某某先生被生命短促的議題給震懾不已,直在那段時光裡邊騎車邊尋找拍閃電的場地時;有某些像連續劇般的劇情出現,有人在雨天的海邊說我愛你,有人跪在雨水喧囂的世界裡急著道歉和反省那些愛的難題,有人向愛發誓幸福會在冰冷還持續攪拌的海水裡,還有人想跳海,有人哭泣,有人在傾盆大雨的海邊持續跑步,有人在快打雷的岸邊繼續釣魚……後來,我們暫時忘掉那青春年少裡特有的憂鬱,我們又恢復大笑的神情,邊吞嚥雨水邊往回騎,他回海大我去了車站預備回學校,他在我轉身離去的那一刻,忽然對我說:「原來我,偶爾也需要這樣轉換心情。」

那是我第一次發現不一樣的某某先生,他的世界竟比海還要深藍,那裡有我不懂的鈷藍和水藍在默默調勻,直到黑夜將墨水全倒進海。

某某先生似乎開始習慣於某種沉默,他不再和別人出去喝杯小酒釣螃蟹,成天就是揹著跟學長借來的單眼相機,拍一些模糊不對焦的作品,靜靜等在陰雨烏雲都散去的海邊,看這世界又有什麼可以被雨水拉進深海底,然後不會再出現。

而我則在每個月裡,回到家打開快要發霉的房間時,閱讀他寄來的每一封信,那些敘述渴望陽光斑斕飛舞的字句,和一張張枯樹枝椏斑駁參差在灰白色天氣的相片,那是他拍攝過最好的風景照之一,比起那些顫抖的漁港、沒有景物模糊成一團如烏雲的島嶼、大如太陽般又似鵝黃色月亮沒有身軀的燈塔等等,某某先生還寫說:他的城市,總是在下雨,卻怎麼也灌溉不了他感到孤寂的心。

後來,在許多往後的時間裡,頓時──就沒有以後了。

只有剩下來的那些信,他寫說:「高知識份子能做什麼,他讀完書又能做什麼?」

還有一句句的低語呢喃,在宇宙的核心裡,看地球的快轉和慢轉,那是讀完哲學書籍後的某某先生異常感到十分困擾的一段時光;只記錄拍照目光所及的地方,某某先生很久都沒有出現在相片裡面。在他即將屆滿二十歲的年紀,走遍島嶼上各處海灣、海灘之後,他竟是越來越沉浸在渺小自己於城市裡的莫名悲傷間。

某某先生於是開始過著和我不一樣的生活,對任何事物都有疏離和感傷,然後我們不再聊什麼,直到他僵硬地躺在完全封印住他全身的冰櫃裡;我才在那一刻發現,我已然失去了什麼,從很久以前,在他逐漸漠然於世界的那一天。

後來,我開始看著相片,學著他的動作,把左手的不自然抓取動作記憶進我的腦海,讓某一年的傷痛緩緩成為我後來的習慣,彷彿一切都停留在他摔車那一天遺落的單眼相機裡,那張唯一他自拍自己的相片。

 

﹒1 寫給永遠的朋友,願某某先生在天堂一切安好。

﹒2 開車騎車請注意自己和他人的安全,願大家都能開開心心出門,平平安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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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藍moriposamom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8) 人氣()